眼泪,在人痛苦、忧伤、悲愤、恐惧的时候会产生一些对人体有害的化学成份。如果从眼眶里滚了出来,绝对是件好事情,随泪水的漂流带走那些有害的毒素,使人的情绪缓解许多,从而保护躯体少受些伤害。
他不是不想哭,而是没有泪。
但他真的不是英雄。
小雷工作的那家厂,原来是东郊一家特大型国有企业。工厂的名字,不叫什么什么厂,而叫某某信箱。
能在这样的企业工作,真的好拽。
小雷着着实实的神气了好久,张口闭口离不开我们信箱。
让一起长大儿时玩伴的我,羡慕了好久,连做梦都是小雷那一身湛蓝颜色的、崭新的工作服。
不久,小雷结婚了。新娘美丽大方,与小雷魁梧的身躯相比,显得格外娇小。
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说:“天设一对,地造一双。”
新婚燕尔,小雷走路都在笑。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爱,结了果。一个兼有父母遗传基因优势的漂亮的芭比娃娃,来到了人世间。
幸福,登峰造极。
芭比娃娃的名字叫:雷蕾。
八月,三伏的天。最热的时候,太阳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似乎大地将要被烤焦了。
那天下午,小雷和师兄李放到库房去搬氧气瓶,焊接车间等着急用。
小雷刚将地上的一个氧气瓶竖起准备和李放抬出去,不小心靠倒了另一个作为支撑的氧气瓶。
堆积的氧气瓶如多米尼骨牌,倒一个,就倒一片。
钢瓶撞击出火花,星星点点。不幸的是,其中有一个瓶的阀门撞开了一点点,外泻的氧气在高温下被火花点燃。
天啦。
库房里的灭火器,如同摆设,没有一个能喷出泡沫。扑不灭的火,如果引燃了其他的氧气瓶,后果不堪设想。
爆炸,将会把整个厂房荑为平地。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因此而喪失生命。
吓坏了的李放转身夺门而出,希望跑得越远越好。
小雷弯腰吃力的抱起那因燃烧而滚烫的氧气瓶,他鼻子里立即就闻到了蛋白质被烧糊了的焦臭。
一步,两步,走得好艰难。
那时小雷还没感觉到痛。
火焰,热切的舔着小雷,汗衫和短裤、还有头发,小雷身上凡是可以燃烧的,全部都在燃烧。
锥心的痛开始了,他的腿发软,他几乎跪了下来,真想放弃这不堪的负重、这不堪忍受的痛。
脑子里一片空白。
耳边似乎听见人的、惊恐的尖叫。
最后,也不知道时间是过了好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千年,小雷倒下了,失去知觉前下意识的将怀里的重物往外一推。
这一推,救了小雷一命。
他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氧气瓶在空地里爆炸和那声巨响。Ⅲ度烧伤,最重的那种。
小雷脸上落下了永久的疤痕,看起来很狰狞。
左手,只剩下一截掌,五个指头永久性的离开他的身体。右手,也好不到哪里去,剩下了大指和无名指,而且无名指不能卷曲。
小雷丧失了劳动力。
他身上还藏有处暗疾,对男人来说是致命的暗疾。
因烧伤过后的皮肤硬化,小雷无法完成“人道”的过程,然荷尔蒙却没因此而停止分泌。
小雷难受,妻也难受。
但她还是挑起了这个家,虽然很艰难。
工厂,给小雷评了劳动模范和一次性奖励,然而现实是无情的,没有劳动能力的他,只能吃劳保。
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被开除公职的李放自己办了一家公司,事业有成。
李放因感恩,请小雷到他的公司去坐办公室,就是不干事,每个月薪水照拿。
小雷拒绝了,他在他眼睛里读出的全是怜悯。
男人,不需要怜悯。
事隔多年,人们将小雷和他的事迹,渐渐遗忘。
然而忘不了的是小雷自己和他的妻。
有时候他自己实在是太难受,试着用残缺的手去抚摸她,结局可想而知。妻的眼睛全是愁苦,她和他都还很年轻。
半夜小雷醒来,耳边就隐隐约约听见妻压抑住的抽泣,断断续续。夫妻间的亲热,完全变成了煎熬。
日渐消瘦的妻,和不懂事的女儿,小雷心如刀绞。
他的心在滴血。
为了妻女能过上比现在更好一点的生活,在他崩溃之前,小雷提出了离婚。
他本以为深爱自己的妻会不同意。
可她偏偏回答得很爽快。无疑,妻的爽快,又给小雷伤痕交错的心里抹了一把盐。
但他不怪她,也不能怪她。她有理由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也没有必要用青春为小雷殉葬。
重回单身的小雷,日子越过越撩倒。
妻是不敢想了,他希望她幸福。
女儿随妻,却是他心里难忍的痛。
多少日子,小雷隔三岔五的到学校,躲在某个角落,偷偷的看放学的女儿从他不远处走过。
这一刻小雷很幸福,可短暂过后的幸福陷入的却是更大的悲哀。
小雷彻底完了,他真的崩溃了。
小雷翻出了一件在他看来还算新的衣服穿上,剪了个头发,整个人看起来还挺精神焕发的样子。
他慢慢地往火车东站走去,像散步一样,悠悠闲闲的自得。
他爬上了一辆即将开动的火车,在火车风驰电掣的那一刻,小雷抬头最后看了看顶上的太阳,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纵身一跳......
身体在空中划了一条美丽的弧线,宛如天边的虹。
我在太平间去看他的时候,两个男人的对白:
“自己找死,需要极大的勇气。”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真的比哭还难看,配在他本就峥狞的脸上。
“活着,需要更大的勇气。”
望着他的眼睛,瞬间,我明白了什么叫 生不如死 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