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省城求学三年，连放假也少回家，三年中故乡那条伴我成长的泥巴路渐渐变了样……
曾经诗情激扬的弟弟，也已跟所有的赶海人一样的平凡，但却又以孔乙己的那么文化人的态度看低所有的村人。
“勇兄，最近奶奶的身体日渐见危，天天唠叨你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为何参加工作整整一年多了，也不回家看看……”捧着弟弟的来信，我不禁泪如雨下……
记得小时候，我经常跟伙伴一起逃学，躲到树丛里打牌、“打野战”。特别是夏天，野得满头大汗，然后脱光身子，一个跟头扎进池塘游泳、打水战，累了，就爬起来，找个破塑料袋装上水到黄土路上和稀泥往身上抹，抹得浑身都是泥巴了，就躺在路边晒太阳，身子被晒得发痛，干泥巴就一块块剥下来，再跳进水里……
小时候家里穷，我也坏得可以。那时，一粒糖果只要一分钱，一个咸光饼才三分，然我穿着哥哥不能再穿的缀满补丁的衣服，腊月赤足去哪里找那一枚一分钱的硬币？偶尔从哪家送葬的孝子贤孙埋完死人后，脱下的丢在坟头上的孝帽上抢到一枚穿了眼的硬币也会欣喜万分。然而就在一次抢孝帽上的硬币时，我跟一个小孩打起来了，最后我以被他哥打掉一颗牙齿的代价得到一枚一分钱的硬币。回到家里，奶奶心疼得要命，免不了牵着我到那孩子家告状一番，然后回家帮我把这颗快掉的牙齿拔下来，并让我虔诚地立在屋前，双脚并拢，把它用力往屋瓦上抛去。奶奶说，双脚不并拢，以后再长出来的牙齿就不会整齐；下牙往瓦上抛，是让牙齿向上长；上牙往地里抛， 是让牙齿向下长。可十几年过去了，我这颗倒霉的牙齿再也没能长出来。
后来，我从别的顽孩那里学到了满足嘴馋的“好”捷径——偷家里的小麦去食杂店换糖、饼吃。必竟做贼心虚，第一次抚着鼓鼓的书包慌慌张张出门时，就被妈妈撞到了。她一把拉住我，从书包里倒出小麦来……尽管被教训了一番，也不肯求饶。于是奶奶在劝我求饶无望的情况下跟妈妈急起来：“哪有像你这样教育孩子的？”
从此，我希望老师多出考卷，因为只要我们几个孩子努力学习，谁考了90分，我妈就会按她的许诺奖励我们一个鸡蛋，考100分，就奖励二个——那可是香喷喷的荷包蛋啊；当然，我也盼望早点过年，那时泥巴路的那头就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从县城回岛的爸爸，我们几个孩子远远地看见他，就一哄而上，抢着提包包，包里可有好吃的东西和做衣服的新布，还会场有肉呢；再长大一点了，我更盼望能早点放假，不然妈就不让我跟叔叔一起出海打鱼挣钱，就不能改变我妈偷偷用盐巴下饭的苦日子……
日子一天天的熬过，我们也一个个长大懂事了，可村头的泥巴路依旧，就像一个忍辱负重的老妇人。姐姐早嫁了，哥哥当了兵，我既要念书，又要帮母亲拉扯两个弟妹。那段日子里，我向兵哥哥描述的人生是一片灰色的天空，空泛、苍茫。当我欲逃离这片贫脊、苦难的土地时，邮差捎来了我哥立功的喜报和家书：“勇弟，当你对人生感到迷惘、苦恼时，请倾听海边那海浪永不疲倦的拍岸声，那阵阵海燕搏击海天的呐喊声吧，你会明白我们的努力永远不够。你看，还有比我们活得更累的小精灵呢，我们吃点苦算什么？”
我走上一条坎坷不平的路，孤独与失意像一块磨刀砥砺着我的意志，增长了我的一份成熟，就像江河对大海的执着。1992年秋，我终于考上了大学，揣着东挪西借的学费，只身带着一个旧木箱（哥哥说“木箱子结实”）到省城念书去了。临行前，奶奶抖着手，从厨房里递出一块用红纸包好的“灶土”（乡井土）和一双筷子：“孩子，到了省城，在井里投入这块灶土，你就不会害‘水土不服’了，我们是穷人家的孩子，吃的方面不要跟别人比，但一定要吃饱。”我紧紧地握住了奶奶的双手……
在学校里没找到水井，“灶土”也早已在我的掌心中磨成了粉末，这曾令同学窃笑的一包泥呀，写满了亲人的牵挂和希望。每当打开木箱子，泥土香飘来，就会勾起我淡淡的乡愁，想起我的家，想起那些送我路费的乡亲。于是，边工边读的我给辍学在家的弟弟写了信：“再忍一忍吧，忠弟，在最困难的日子里，让我们把一块干馍馍切成三份，哥哥一份，你我各一份，越过这严寒的冬天，便是春花烂漫的季节了！”
可我妹的自尽，差点改变了我的一切。我害怕我所有的青春和热情被无情的岁月蹉跎殆尽，我眼睛里的世界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世界。好象有一种轻飘飘的东西已经越来越远地离开了我，我觉得自己像是一颗被风吹起来的种子，终于又一点点地重又落回到了土壤里。在内心的搏斗渐渐归于平和的时候，我开始重新看见自己，看见自己被煎熬的灵魂因为受苦而变得苍白空洞。
孑身来青纸工作不觉已一年多了，这期间除浆板系统停机外，我一直住在车间值班室，这给我的工作和学习带来了许多方便。但这却遭惹了一些世俗的眼光，当我听到那变了调的“以厂为家”时，便有芒刺在背之伤。当然这期间得到更多的是领导、同事及朋友的鼓励、关心和帮助。最值得我欣慰的是我的女友（我现在的妻）不因企业当时面临困难，毅然远离福州城来这山沟沟与我并肩战斗了。
如果不是因为历经磨难，我不会变得深沉而坚毅；如果不是因为受到太多朋友的帮助，我不会感到友情的珍贵。因此，我经常怀着感恩的心情，忆念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亲人和朋友。
前些日子，母亲来信说，她最终还是出钱雇了电影队在家乡放映了一场电影（替我还了高考前奶奶许下的愿），电影银幕就拉在村头刚修好的水泥路口……“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眼前一片模糊。
泥巴路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