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南下打工一族出现了一批颇有成就的打工作家,安珂就是其中之一。
安珂就是江先生口中的“安子”。
安珂到深圳之前是粤北一所山村小学的民办教师。
粤北实在太穷了,那里的穷是没有到过那里的本省人无法想象的。江先生只跟她复述了一个安子跟他讲过的真实故事:
安子有个远方亲戚在当地派出所工作,一天值班的时候接到一个农妇报案,说是家里的一桶急需用的水给人偷了,要公安同志无论如何都要帮她找到那个挨千刀的贼,赔她一担没有用过的水!
“赔她一担没有用过的水?什么意思?”听到那个故事的时候,鸽子意外地问。
“那个农妇丢失的是一桶已经用过五次的水。”
“一桶已经用过五次的水?”
“淘米、洗菜、洗脸、洗澡、洗衣服,还要留下来喂猪的。”
……
“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漠视那里的贫穷。”
“……大概是今年初吧,我在南方报上读到过省政府在粤北地区实施阳光工程的报道……现在她的家乡应该有些改变了吧?”
江先生点点头,“可惜她没有看到。”
“您是说——她……”
一阵长长的沉默。
命运常常不可思议,安珂注定不属于那片穷山恶水。甚至她也不属于那些枯燥乏味的流水线。
安珂从踏进特区的第一天就开始了她的业余写作,她写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派出所接到的特殊报案》,那篇文章投到了江启明当时兼职主编的《声音》杂志,也震惊了当时正在为政府做内参报告的江主编。多年以后,他的内参报告和那篇绝对真实的小小说再次的也是真正的发挥了作用,深深地震动了因为粤北的贫穷再也坐不住的决策者……
江先生在一次作者座谈会上见到了安珂,是他指名要编辑部邀请那名只发表过一篇文章署名叫安子的女作者。对于一个开放城市的副厅级领导来说,用“阅人无数”来形容江启明遇到的人和经历的事是再贴切不过的,可是他真的从未见到过如安子这样精致得称得上美丽的气质非凡的女孩。
无需再复述他们是怎样相识即相爱的,情感的爆发往往只需零点零一秒的时间。
那一年,她二十三岁,在一家中外合资的电子厂工作,刚刚被厂长慧眼识珠,直接从流水线调到人事部。
他四十三岁,刚刚进步至副厅级,正准备不再兼职下属单位主办的《声音》主编。
当安珂明确地拒绝了那个中方厂长的无理要求之后,开始了她的第一次流浪。
美丽的女孩是不适合流浪的。她曾经被聘进一家老板厂的写字楼,只上了两个月班就不辞而别了。
她开始以旁观者的眼睛打量她所处的世界所经历的一切,在异乡的铁皮屋顶下做起了中国大地上刚刚诞生的“自由撰稿人”。
她把她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来时的路》寄给了“江主编”。《声音》杂志代理主编将那封注明“江启明老师亲启”的信亲自送到了江先生手中。他当天就一口气读完了那部小说,推掉所有的应酬约了她。
在“火狐狸”茶馆,他们有了第一次单独见面。他们第一次见面就确定了那种关系,一切都水到渠成。当他在进入她之前听到她叫他轻一点才得知她还是第一次的时候,他曾经临阵退缩,是她不顾一切地抱紧了他……那一次是他成为真正男人的开始,尽管他已经有了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儿子。当她以自己的处子之身几乎是奋不顾身地迎合着他,无法控制地咬着他的耳朵轻叫着“灯掉下来了……墙壁倒下来了……停下快停下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女孩了。她是上天赐给他的,他自己原是为这个女孩而生的。
他跟那位代理主编打了声招呼,安珂就被聘进了《声音》杂志社,做一名临时编辑,等待时机转正。
从此,江启明成了因到下属单位调研最多而群众满意率最高的领导,他也因此更加容光焕发官运亨通。真正的爱情事业双丰收跟那些所谓的成功男人的财色兼收是完全不同的。
安珂从未向他要求过什么,可他几乎什么都能替她想到。他利用各种时机为安珂铺路,将安珂精心打造成一个明星样的文艺界传奇人物。
许多人包括曾经也在深圳打过工的鸽子,至今都不会忘记,曾经有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深圳电台午后三点至四点安排有一个非常特别的节目叫做“安珂的天空”。
安珂是打工一族特别是打工妹眼中的神话。她的每一部作品在报上连载的同时都会在电台连播。
她的成功就象这座城市的崛起一样不可思议。
她的“安全期”他比她本人记得还要清楚,因此,他们尽量不在“危险期”呆在一起。
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安珂对海有着不可理喻的偏爱,他们每个周末都要去看海,看海上日出。
大梅沙是他们去得最多得地方,有时侯他们甚至会在那里呆上一整天。
他深知真爱的危险,却无法自拔。
让他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让安珂怀孕了——一次他出差了半个月,回来后就忘了不是“安全期”。看着她流产后的第二天就上班,他心疼得不知道怎样才好。他甚至为此动了离婚的念头,是安珂阻止了他。他的妻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十多年前就辞职在家做起了全职太太。
安珂见过他的妻子,一个柔弱寂寞的女人。
她觉得一个女人不能拥有幸福的时候至少应该拥有成功,对于一个全职太太来说,能拥有美满的家庭和成功的男人无疑就是成功的。是的,幸福与成功二者必具其一。她自己也一样。而当时,她既是幸福的又是成功的。她已经很感激上苍了,一个时时心怀感激的人是绝对善良的。
更何况,江启明给了她整个的世界呢?
更何况,她爱得那么的心甘情愿呢?
安珂的那段心路历程都坦露在她的日记里,日记是警察破案时发现的她唯一的遗物,她连衣服都寄回老家了。凡是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她都寄回了老家,包括他送给她的礼物,一件都没有留下。
鸽子在大梅沙的沙滩上读到了江先生特地带来的安珂的日记。
安珂在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一句类似遗书的话:“我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了。”她这样的陈述她的“没有理由”:“爱的绝望,性的苦闷,生的艰辛,活的无奈——那些悲剧文学里的悲剧根源,我觉得自己占全了……是不是每个人都得为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如果是,我真的找不到了!”
另外还有一句让鸽子震动的话:“是我自己提出分手的,可是,我为什么要哭?!”
这句话写在倒数第二页,距最后一页的时间相隔了整整一个月,而且一整页就一句话。但她并不是自杀的,虽然她曾经做好了自杀的准备。
江先生疲倦不堪地躺在沙滩上,整个身体都蜷曲着。
鸽子从不曾见过男人哭泣,那张“老泪纵横”的脸让她触目惊 心。尽管她从不相信中年男人的爱情。
她也不相信江先生会为了他的安珂离婚,那不过是男人一时的内疚和心疼而已。
她看得出来江是一个家庭生活很舒适很滋润的男人,跟她曾经的金王梓一样。
她甚至找不到来由的认定一定是江的无法掩藏的舒适和滋润刺伤了自己心爱的人。
今晚她不能坐在南苑的落地窗前看晚上的海景,听脚下的涛声了。江先生要带她去火车站北站,带她去看看安珂离开的地方。
出租车里的收音机正在播放着一个非常熟悉的故事:《好女孩 坏女孩》。
那是安珂最后的长篇。几个北方女孩,在“别人的天空下”不停地寻找,不停地追求,不停地挣扎有的成功有的堕落的故事。语言明媚得象春天的阳光,情节也非常扣人心弦。
一切都象天意。江先生面上的表情变换不定。
出租车停在火车站南面一个人迹相对较少的街角。
那个地方除了比较冷清之外和深圳其它所有的街道没有什么两样。
江先生表情异常地抓住她的手一叠声地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那天……那天她就是躺在这里,到处都是血……多么残忍啊,简直不是人……不是人干的……”
鸽子下意识地握紧他的手,这个几天就衰老得满脸皱纹的男人,一下子坐在了路边写着“旺铺出租”的空铺檐阶上。身前身后灯火阑珊,鸽子在蓦然间感到了无边的孤独。
她反客为主把江带进路边的一家咖啡屋,老板神色暧昧地把他们让进一间灯光更加昏暗的单间。
这是一间面向蓝领阶层的咖啡屋。经历了刚才无法自制的悲恸之后,江先生终于冷静下来了。
那天,他正陪上面来的领导视察工作,地点就在安珂出事的那条街所在的花园小区,检查那里的社区文化建设。那天一开始他就觉得心神不定。即将离开那个小区的时候,他的小灵通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出已经消失了几个月的手机号码,他激动得走到一边去的时候撞到了一位省里来的领导。
手机里传出来安珂细若游丝的声音,刚说出地点电话就断了。
他没有交代一声就几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到了安珂说的地方,想也来不及想地拔开人群往里挤。
安珂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躺在街边,洁白的衣服上染满了殷红的血迹,手袋只剩下一截带子留在肩头,两三条钥匙象项链一样挂在脖子上,手里紧紧地握着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