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楼下多了一个耐人寻味的“住客”。
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蓬乱的头发扎成马尾,发鬓上压着一朵硕大的,鲜艳的塑胶山茶花。无论天气如何冷热变化,她的装束从来不会有所不同。总是穿着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西装外套,下身是一条同样看不出颜色质地的裙子加一条牛仔裤。左脚穿着一只球鞋。右脚穿着一只平跟皮鞋。身上斜挂着一条绳子,绳子上绑着一个个卷成圆圆的东西。一大串。后来仔细看了才知道那些卷成圆圈的东西原来是一个个复印的身份证。到底她把那么多的身份证复印件带在身上作何用意就不得而知了。她的手中须臾不离地提着一个旅行袋。没有人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但见她一直对那个袋子视若珍宝,走路的时候提着,坐下来的时候抱着,睡觉的时候枕着。
用平常人的话来说,她是一个神经病。一个疯子。
她没有固定的住处。有时在打烊的超市门口露宿。有时绻缩在小区的石椅子上睡觉。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自言自语,也没有见她伤害谁。只是一个人在自己塑造的世界里面过自己的日子,泰然自若。时日渐长,在小区出入的人也习惯了她的存在。
她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疯子。
白天的时候很少看到她在附近出没。总是挎着她的旅行袋在大街小巷穿梭行走。风尘仆仆。目的不明。
在万籁俱寂的深宵,我捧着一杯热茶站在阳台上的时候,常常看到她坐在楼下的石椅上独自面对着一个虚无飘渺的世界喃喃自语。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即使能够听到大概也不容易理解。有时会看到她端端正正地坐着,词正神严地好像谴责着谁,未了,还欣慰地笑。
她的耐人寻味还在于她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哲人的神态。偶尔展现笑容,那笑容异常神秘,好像她在不经意得悉了天地宇宙之间众多没落的秘密。如释重负的一种微笑。
小区外面是一条繁荣喧嚣的商业街。营生的人在忙忙碌碌地赚钱,消遣的人在百无聊赖地闲逛。众生百态。
她独自坐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带着突兀的打扮,始终突兀地微笑。好像只消一个转身便能拈指成佛一样的释然。
没有人知道她的一生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也没有人知道她那超然物外的微笑到底有什么含意。
就好像也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将要归属何处。她曾经爱过谁又有谁曾经爱过她。然而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于她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自得其乐,不嗔不怨。
甚或她的世界也未必不如我们圆满。
若然可以明智交换,她也未必会愿意以她的所得来换取一个清晰明理的世界。在一个不知道羡慕与妒嫉的人面前炫耀显摆,是一种非常羞愧的行为。
佛说,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所谓的快乐,其实可以归纳成一种名字叫多巴胺的大脑内分泌。它是可以合成的元素。所以爱一个人可以得到快乐,如果缺乏了爱,通过抽烟和吸毒同样能够获得。虽然后者难以月朗风清。
我们所居住的世界已经失衡。地震。雪灾。海啸。洪涝。干旱。 形形色色的病疫。面对天灾,人的力量轻如微尘。还有跟随高度发展的文明衍生出来的人祸。空难。战争。杀戮。车祸 。欺诈。瞒骗。蝼蚁竞血。利令智昏 。生离死别。
这是一种原罪。
与生俱来,无可规避。
当身体与灵魂对峙的时候,思想会不由自主地失重。所以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必须有一个虔诚笃定的信仰。或者一直需要保持着高强度的阅读,并以此来对抗内心不安定的渴望。
而回忆是最私人的东西。不必展览,不必翻阅,也不必求同。它和最深刻的感情一起,被深深地埋藏,就好像一缕火种,炽热而稳定——你始终未能知道,我曾经如何深切地爱着你。
幸好你始终未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