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时近寒食，天气多雨，刚才还清粼粼的天，说变就变，不一会儿，一阵乌云吹过，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刹时间一切都笼罩在雨幕之中，迷迷蒙蒙，如烟似雾，近处的房屋和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我信步来到窗前，随手拉开窗子，一股冷风卷着苦雨，扑了进来，打在脸上，凉嗖嗖的，我不由打了个冷颤。透过雨帘，望着风雨中的远山，一缕愁绪油然而生，悄悄地爬上了心头，两行清泪潸然而下，静静地顺着脸浃流淌着。我默默地伫立在窗前，思绪飘忽，仿佛又回到了那不堪回首的岁月。

我是在国民经济极为困难的那年进的小学，家里虽然穷，但因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父母咬咬牙，还是送我上了学。我一年级的班主任姓徐，南昌人，个子偏矮，脸圆圆的，白白的脸上还有一个小酒窝。一对明亮的大眼睛，扎两条辫子，三十多岁。在我的眼里，她是最美的。她上语文课时说的每一句话，是那样的动听，我简直入了迷。我上语文课显得格外认真，生怕漏掉一个字。我的语文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后来我学了中文，也成了一名语文老师，可见她对我的影响之深。她有一个小男孩，叫徐守志，比我大几岁，经常领我去他家玩，他待我就像亲哥哥一样。

学校离我们家虽然不远，天晴还没什么，最烦的是下雨。不要说雨伞，就连斗笠也没有一顶。每遇下雨时，我就光着脚，腋下夹着书本，一路上朝学校狂奔。雨大了，就在人家的屋檐下躲一躲。后来我参加市运会，200公尺跑出了25秒9的成绩，大概是得益于这种锻炼吧，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也是这么一个下雨天，我正跑着，突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书飞了出去。看到躺在泥水里的书本，眼泪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我一边抽泣着一边捡着散落一地的书本。忽然，一个人蹲在地上帮我捡书本，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徐老师！我不由得“哇”的一声哭出了声。站起身，徐老师掏出一条洁白的手绢，给我擦干眼泪，说到：“孩子，别哭！”接着又给我擦干淋湿的头发，把手搭在我肩上，朝学校走去。那把破旧的油纸伞，缺口处却转向了她自己这边，雨水正从缝隙里淋在她身上。

到了学校，徐老师叫我把书给她。早自习铃响了，徐老师走进教室，她好像变魔术一样，不但小心地帮我擦干净了书上的污迹，还用旧报纸把书包得整整齐齐，放在我桌上。我一把捧过来，紧紧地捂在心口，感激地望着她微笑的脸。同学们都投来羡慕的眼光。她那春天般的微笑永远映在我的心中，鼓励我前行，从此我更加努力学习。我第一批加入了少先队，还当上了中队干部，手臂上佩戴上了“两横”的标志。

徐老师是教低段的，我上三年级时，她没再教我了，可她一直关心着我。有一天下午，太阳还挂得老高，我们一群人分成两边，在操场上鏖战开了足球。天气热，拼抢又十分激烈，不一会儿衣裤都湿透了。好不容易瞅准一个空子，我抢占了有利位置，球传了过来，我一记劲射，球应声而入。“我们赢了”欢呼声响彻四野。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脚尖涌起。我低头一看，右脚的大脚趾甲向上翻开，皮撕裂了一大块，鲜血涌了出来。原来我刚才那粒进球，因用力太猛，我的脚踢在地上凸起的石块上，球虽然进了，可脚也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周边的同学围了过来，关切地问我伤得怎么样，我强装好汉，连声说：“没事，没事，只是擦破一点皮。”可疼得我只咬牙，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一个同学搀扶着我一瘸一拐地朝校医室挪去，一个同学赶紧去叫徐老师。徐老师赶到操场，二话没说背起我就走。徐老师把我的脚搁在她腿上，一边用碘酒给我清理伤口，一边用嘴吹着。我的脚脏兮兮的，离徐老师的嘴那么近，我不好意思的刚想把脚抽回来，徐老师马上叫我别动。上好了药，没有纱布，徐老师又用那条白手绢替我抱扎好伤口。当时感动得我眼泪扑簌簌的往外流。徐老师关切地问我：“疼吗？”我哽咽着说：“不疼”。说来也怪，那时候缺医少药，人也没有这么娇贵。不几天，我的脚痊愈了。小学阶段，我的语文成绩较突出，我的作文常被语文老师拿去高年级念。徐老师十分关注我的哪怕是些小进步，她叮嘱我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她还抄写王之涣的《登鹳雀楼》送给我，勉励我“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把徐老师的教诲牢记在心，时时鞭策着自己。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政治气候也像三月的天复杂多变。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文化命铺天盖地的席卷全国，来势凶猛，不可阻挡。从批判“三家村夜话”到破旧立新；从“炮打司令部”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风越刮越猛，火越烧越旺，大有“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的气势。小学也不是世外桃源，作为小学教师，自然也在劫难逃。徐老师的丈夫是个商人，解放前夕随父亲一道去了香港，丢下徐老师和刚满两周岁的儿子。眼看生活没有了着落，徐老师用己所长，开始了她的教书生涯，在郊区一待就是十几年。本想可以平静地度过一辈子，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搞起了什么文化大革命。有人写了徐老师的大字报，揭露了这件事。这无疑是在她刚愈合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徐老师明显地消瘦了，炯炯有神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有时还红肿着。在忧虑中我上了中学，离开了陷入困境的徐老师。

一天下午，学校老师因为搞运动不上课，我得空回到小学去看望徐老师。可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徐老师赤脚站在办公室后面的空坪上，全身湿透了，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发梢上一个劲地往下淌着雨水，身子在冷风秋雨中瑟缩着。我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顶。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摘下头上的斗笠，带到了徐老师头上。“谁家的兔崽子，吃了豹子胆了，敢来找死”，随着一阵狼嚎，一只手用力把我推倒在泥水里。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附近村里出了名的二癞子，外号叫“垃圾”的。说实话，这二癞子要不是好吃懒做，偷鸡摸狗，其实也算得上一表人才：1.米75以上的个头，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只是长期的营养不良，使他脸色腊黄，瘦得像个猴。他打听到徐老师是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人又漂亮年轻，便动起了歪脑筋。几次碰壁，他恼羞成怒，总想伺机报复。这不，趁文化大革命的档儿，他自封司令，穿一身自制的军服，斜挎个草绿色挎包，腰扎根宽皮带，神气活现的闯到学校来找茬。他一掌把徐老师头上的斗笠打落在地，还使劲踩了几脚。他一边嘴上骂骂咧咧的，一边扬起了手中的皮带，恶狠狠地朝我抽了过来。徐老师这时象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嘶吼着：“别伤害他，他还是个孩子”她扑过来把我从泥水里扶起，用身子护着我，二癞子被徐老师的举动镇住了，扬起的皮带停在半空中，没敢抽下来。他气急败坏地命令他的小兄弟，推搡着把我和徐老师并排站在一块淋雨。这时，他的三叔和一群人走进了学校。据说他三叔会祖传的武术，是个练家子，平素他最怕这个三叔。如今看到他三叔的影子，就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招呼他的小兄弟夹着尾巴溜之乎也。一九六八年，徐老师为了不连累任何人，悄悄地带着孩子下放到了一个最偏远的县最偏僻的小山村。从此，人海茫茫，天各一方，杳无音信。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一天市里召开英模大会，一个似曾熟悉的名字吸引了我的目光。“徐守志”，是他吗？还是同名同姓？我无法使自己安静。会后我找到他住的地方，可不是吗！除了过早的谢顶和满脸的沧桑，隐约可见当年的影子。我自报家门后，意外的邂逅，使我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十几年的甜酸苦辣和思念，随着泪水尽情地宣泄。代表们听后一阵唏嘘，同时也对我们这对患难兄弟意外重逢表示祝贺。

从徐哥的叙说中得知，他们下放了八年，经不住徐哥的苦苦哀求，徐老师才勉强同意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她两度魂断的城市。由于长期的精神压抑和超强的劳累，徐老师忧郁成疾，回城第二年就病逝了！我闻讯痛哭起来，本以为可以见她一面以解多年的苦想。谁知道竟阴阳两隔，怎不叫我肝肠寸断！倒是徐哥说：“东弟，我们不哭了！”也许徐哥的泪早已流干了。问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他说他瞒着妈妈也找过我几次，无奈我改了名字，又先后多次搬家，实在无法联系。我又问他的近况，他说：“香港那边联系上了，要我过去继承财产，我拒绝了。一切都过去了，我现在不过得好好的吗？再说我要留在这陪伴妈妈。”

徐老师的墓就在离学校不远的山岗上，这是她的遗愿。清明节那天，我带着儿子早早来到路口等候徐哥。见了面，我们一行五人冒着飘飘洒洒的濛濛细雨，来到了徐老师的墓前。我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徐哥对着墓地说：“妈，您最疼爱的学生带着孩子看您来了！”我颤声说到：“徐老师，我来迟了！”说完我深深地俯下身去，和儿子一道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并献上了一束美丽的鲜花。儿子在一旁默默地流泪，只见他解下脖子上的红领巾，庄重地系在墓碑上，迎风飘扬着。可以告慰老师的是，长大后，我也成了你。特别值得骄傲的是，从我开始，我家先后出了十二位人民教师，正把您的未竟事业发扬光大。

“爸，您又在想徐老师了！别太伤感，您的心脏不太好。”儿子抱着孙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后。我一回头，孙儿看见了我脸上的眼泪，说到：“爷爷不哭，乖噢”。我接过孙儿，孙儿懂事地帮我擦去脸上的泪痕。儿子搂住我的肩，轻轻摇了摇。我透过雨雾，仿佛看见了墓碑上，那迎着风雨飘飞的领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