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华是我的同事，三十多岁，已显得沧桑，工作之余，仍保持写日记的习惯。他把以前的、现在的日记，整理编辑，录入电脑，希望长久的保存。闲暇时间，打开看看，犹如超越了时空，人生多走了一两遭。时空漫步，时喜时悲，溢于脸上，回味无穷。

天有不测风云，长期的辗转奔波，生活无常，阿华脸色变得阴郁，头发、眉毛好像塌了下来，神采不再——他病倒了。这个时候，他往往念起旧来，回家治病时，拉着我的手说：“我把两年前的日记，发给你看看吧，睹物思人，旧梦重温，也好不断我们的友谊。”他好像交代后事一样，格外的凝重。

我郑重其事的看过，戚戚焉心动。经阿华同意，有心摘录几篇，隐其真姓名，和大家共享。

5月6日

工地太荒芜了，路边都是野草，长长地蔓延，偶尔一两户人家，很少见人，长毛的瘦狗，僵卧在门前。蚊虫倒不少，天还没黑，嘤嘤嗡嗡的，就开始排兵布阵了。

下班回来，人都散架了，懒得吃饭。食堂的伙夫，尊称为大厨，也戴个白帽子，刚来时，还是高高的，乍看，大概够得上特级。但高帽子时常不洗，烟熏火燎，手摸油浸，渐渐皮塌下来，和武大郎卖烧饼的行头毫无二致了。哎，有块烧饼，啃吧啃吧，倒还过得去。

这时，隔壁的老杨开腔喊我，他瘦高个，酒量大，文化不高，偏偏爱上一句诗，时常挂在嘴边，“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成了他的座右铭。今天，大概要喝酒了。我本不爱酒，可今天，我要喝酒了！我爽快的坐在了老杨的对面，他见我不开心，开场白就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来，干杯！”

下酒的菜还是大厨做的，喝起酒来，感觉不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我慢慢的悟出“何以吃菜，唯有喝酒”了。我和大厨没有瓜葛，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倒是现场的小领导，他干他的，却不让我干我的，窝气，憋火！他的脸色，比这菜更“菜”。领导不论大小，都重结果，不看过程。小平同志说：“不管黑猫白猫，逮住耗子就是好猫”，影响了一代人，可现场施工，就要看过程，条件成熟，准备充分，就能一蹴而就，马到成功。现在人员懒散，得过且过，我没有“携泰山而超北海”的功夫，动不动就说“无论如何，必须完成”，如雷贯耳，太官僚了吧。

我和老杨喝酒，举起杯来，“对影成三人”的时候，自我感觉，到酒仙李白的意境了，好在，老杨就会一句诗，挂在嘴边，演绎不出新意。我会的稍多，让老杨羡慕，主要是在他面前，说错了，也是对的。

月亮当空，一如银钩，把烦恼悄悄地勾出来，感觉舒畅了些。

老杨送我回房间，我又送老杨回房间，辗转几次，总算别了老杨，近在咫尺，好像千里送行，婆婆妈妈了好一阵。才稳定下来，可酒气又上来了，直往上翻，孤灯清影，无聊之极，思绪渐渐生出翅膀，我越来越羡慕孟尝君的食客冯谖来。冯谖携宝剑唱歌“长铗归来乎！食无鱼。”于是，就有鱼了，“长铗归来乎！出无车。”于是，就有车了，“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于是，就有家了。我也感叹，冯谖如今太多了，可孟尝君太少。

我不要鱼，喝起酒来，白菜萝卜和山珍海味一样，大厨水平差点，就差点吧。我不要车，步行更能锻炼身材，低碳生活也更时髦些。可家，我想要！目前，最需要老婆，退一步想，女人都行，但！在这荒郊野外的，母狗都少。我深情的一呼“长铗归来乎，要老婆。”睁眼静静等一阵，并没有来，还是闭上眼，边睡边等吧。澡也不洗了，等老婆来了再说！

5月7日

早上起来，头昏昏的，必须要上班的，不然，小领导抓住把柄，要变本加厉了。早饭也没吃，脚下软软的，好在，还能自控。我追单位上班的客车，没有赶上，主要是不能冲刺，没力气，自己走吧。

目前，我更需要一部车，不用走路，多好。但找不到喝酒的感觉了，唱“长铗归来乎，出无车，”也无济于事了。晓风拂面，沁人肺腑，脑子清醒了许多，一切，都觉得可笑起来。

我走在路肩上，融入农民工的队伍，他们步子比我快，匆匆忙忙的，其实，我想走快，但走不快，肚子里还难受，只好装出“闲庭信步”的悠闲来，落落大方的殿在后面。好在，领导没有这么早，迟一点，也无大碍。

我拿出手机，打个电话给老杨，骚扰他，他肯定还在睡。但打过去，老杨已经在工地了，他向来有政治的敏感，风声雨声，声声入耳，见风使舵，得心应手。他急促的对我说：“快点吧！上午市领导来检查，项目的头头脑脑，都要提前来的。”我放下电话，拦住路过的阿发，挤在他电瓶车后座上，一路奔驰，又赶到农民工的前面了。

科学技术是生产力，推而广之，检查也是生产力，参观也是生产力，招待也是生产力······生产力是啥玩意，越发展，我越弄不懂。听老杨说，喝酒还是生产力。我渐渐感觉，生产力贴近了生活，接近了民众。

旗子、横幅很快布置停当，人多，我只插了两面旗，还不在一线上。小领导看到我，看看旗子，没有说话，他找不到真凭实据，来指摘我的不是，而是自己走过去，整理了一下。嘿嘿，监督领导劳动，真好！我心里一阵的高兴，肚里舒服多了。

我总结出，大规模的活动，很好混，只有单打独斗，是必须尽力的。现在这年头，干的越多，事情会越多，接踵而来，应接不暇，且吃力不讨好；干的越少，事情就会越少，领导职工慢慢习惯，也不会强求。我要向这样的目标挺进，不能像以前，专戴傻帽。

检查，我更安心，可以停工休息，我正需要。检查虽说是生产力，但可以不生产，具有绝对的优先，唯有这时候，领导才不催你，不赶你，也没时间指指点点。车队驶来，一行人下车，戴帽，接着聚成一片，缓行，绕场一周，有讲解的，有摄像的，有条不紊。大领导在前，小领导居后，我躲在远处。

不久，就听到，这次检查，给了我们很高的荣誉。我也坚信，检查就是生产力，推而广之，喝酒也是生产力，老杨讲的不错。

今天，很好混，万事大吉，晚上洗了个澡，早早睡了。衣服姑且堆在一旁，积攒多了，一块洗。

5月20日

好久没有出去了，单位发的超市购物卡，还没用，约了老杨，本计划晚饭后一块去逛一逛，但老杨到食堂一打探，说，早点去吧，食堂的菜谱，犹如一张僵死的黄脸，倒胃口。

打电话叫来一部车，司机是女的，老杨迫不及待的，蹭到副驾驶位置坐下，他见到女的就大方，看来，路费归他付了。

太阳还没有落山，金灿灿的照着，驾驶员的秀发，随风后飘，丝丝缕缕的，扬在我的脸上，痒痒的。田间郁郁葱葱，上次来镇上时，还是阴雨霏霏，秧苗才露，今日来时，杨柳依依，瓜果飘香了。我不知这香气是源于菜田，还是源于秀发，总能令人心旷神怡。远离了钢铁，远离了混凝土，远离了工地的樊笼，远离了小领导······啊，夕阳无限的好，啊，司机别样的美。

自然，民以食为天，先吃为快。老杨邀请女司机，我也有意怂恿，可没有促成，女司机大概有老公有孩子，说要回家吃饭，有人等。她热情的走了，只留下勾魂的一笑。我脸上的痒痒，也随着一直深入到骨肉里。哎，何时，有个溜溜的她，也等我吃饭呢？

老杨照例喝酒，我自从那次喝多之后，曾发誓，与酒断绝关系，可经不住老杨的奉劝，小咪了两口。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早抛之脑后了。我和老杨之间，不谈大丈夫，也没有大丈夫。

从餐馆出来，已经华灯初放，碰碰擦擦的音乐，从理发店的门口涌出，满街的游荡。我禁不住踩着节拍，加快了步伐。还没到理发店的门口，热情的服务员早已做出迎侯的姿势，笑口盈盈道：“欢迎光临。”我捋了一把蓬勃的头发，大概该理了。主要是面对难得的热情，不能弃之不理，还有，老杨掏过路费，我请他理发，也算礼尚往来。我拉了老杨，顺势进入，被簇拥着坐下，感觉像检查工地的领导，做了嘉宾一样。

刚坐下，环顾四周，很有点为难，理发师的发型各异，发色不同，都不是我要的式样，墙上没贴发型挂图，大概被理发师——这活的标本取代了。一位鸡冠发型的理发师款款而来，礼貌的说“先生，什么发型？”我犹豫了一下，大概我这蓬勃的头发，风吹日晒，自然天成，在他看来，也属新颖。我指着旁边的女服务员，说“就她那种吧，比她再短些。”这服务员头发短，颜色黑，可惜，不会理，只会洗。

在这春风荡漾的晚上，路边一间小屋，玻璃大门，泛出暗红的光，转动的彩条灯，表明着行当。里面妖艳的女子频频招手。我和老杨并排走过，偷偷看，不敢驻足，不敢搭讪。行人川流不息，总有顾忌。刚走过去，老杨意犹未尽，怪我走得太快，我们心照不宣，来回又漫步一遭，看的更仔细——里面的女子已经脱得差不多了。

我看看时间，商场快关门了，便大步流星的向商场走去。

月亮圆圆的，温柔可爱。雾霭朦胧，笼罩在田野，笼罩在林间，万籁俱寂。回来的路上，我想到聊斋，想到里面的女鬼，她正悄悄地从林间走出来。

5月21日

昨晚真的梦到了女鬼，弄脏短裤，元气大伤。

一大早，现场办公室，济济一堂，大家天南地北的，奉献着自己的故事，比聊斋还聊斋。我昨晚的艳遇，是正宗的聊斋故事，比他们的靠谱，但不能聊出来，自爆家丑。

大家谈笑风生，怀念过去，或者憧憬未来，但主要的，还是面对现实，不一会儿，领导就要来了，大家收了笑声，四散开来，各忙各的事情去。

没日没夜的干，距离目标，还差很远。完成了这个节点，本想可以轻松点了，但下个节点更紧迫，永远没有喘息的机会。拉动内需，项目纷纷上马，致使人员紧张，以前种田的老农，放下了锄头，也来工地扛起了钢筋，走到“农转非”的路上来了。老农还好，能吃苦，关键是年轻的，一根钢筋也要吊车，全靠机械化，我承认自己懒，他们比我还懒。我开始向领导学习，骂过他们，但不顶用。年轻人逆反心理严重，你骂，他们就干脆坐下来听，无动于衷，反而自己气得要死。大概这是种策略，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声的对抗，比起对骂来，显得既文明，又事半功倍。我于是又向他们学习，改换了策略，以后，很少骂。

今天，我拿出一支烟，递给民工张班长，张班长嬉皮笑脸的，说“谢谢领导。”我感到这烟没有白费，喜滋滋的，并趁机动员他们，要求多加人手，完成节点任务。我们已经捆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毁具毁，工作上不去，挨骂事小，奖金事大。我苦口婆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把开会时，书记说的话，绘声绘色的，全盘托出了。张班长吸了一口烟，看看牌子，没有说话，随后，从自己兜里掏出一支烟，递给我，我也看看牌子，比我的高级多了。我顿时如矮了一截，不再絮叨。

······

日记里，充满着无限的悲哀和无奈，从字里行间透出来。我读着，读者，面前分明映出阿华笑容可掬的脸来，他笑着，笑着，向我走来，从他脸上，永远看不出他阴郁的内心，从他的文字里，也永远描画不出一张笑脸来。生活是矛盾的，人也是矛盾的，认识一个人，其实很难，理解一个人，大概更难，唯有关爱，唯有温暖，能够做到。

阿华在医院住院检查，项目查了不少，都没有问题。出院时，结论说：神经紊乱，好好休息。

祝阿华健康！

2010年10月8日